歲月悠悠憶當年

胡克華(戰車第一營戰一連連長)

一、前言

首先我要謝謝國防部史政編譯局林局長,在這金門「古寧頭大捷」三十周年的前夕,派員到台中來訪問,使我又有機會追憶當年作戰的經過情形,真是說不出的愉快。

金門古寧頭之役的確非常重要!與台灣今天的安定繁榮有著密切的關係,就如總統蔣經國先生在所著的「危急存亡之秋」中所說:「為年來之第一次大勝利,此真轉敗為勝」, 反攻復國之『轉捩點』也。」

回憶當年,我是戰車第三團第一營第一連上尉連長,我營的第一連和第二連,原來就是抗戰未期,在印度藍姆伽編練的獨立戰車第三營五、六兩連,回國後編為戰車第一團第二營(蔣緯國上將曾任我們團長),於民三十七年配屬黃維兵團,參加雙堆集之役。那次戰役,因大局關係,無法發揮戰力,官兵突圍南下,遂與北平突圍歸來戰三團官兵,編併為新的戰車第三團第一營,在上海編成後,便於民三十八年三月來台,在台中后里整訓。

我營官兵,因久經戰場,有豐富作戰經驗,於民計民三十八年九月,金廈緊急之際,奉命調防金門(欠第二連)。

九月十二日抵達金門之後,即加緊戰鬥訓練。因在后里整訓時,油彈缺乏,又沒有良好訓練場地,致少數新兵戰鬥動作生疏。到了金門,油彈充足,且大敵當前,訓練更為認真,戰技大為增進,同時在現地與步兵協同演習,實兵磨練,尤其與第十八軍各團作反擊演練,合作至為密切。因為我營官兵在雙堆集與第十八軍,曾並肩作過戰,所以師、團長們對我們特別愛護與器重。

二、深夜砲聲

我營到金門不久,廈門便於民三十八年十月中旬失守,共匪進犯金門迫在眉睫!果然在十月廿五日零時左右,月黑風大,突然砲聲大作!我聽到砲聲,即刻命令全連上車待命,將車上無線電機打開,保持靜聽,準備出擊。

大約又過了二、三十分鐘,我看到金西嚨口附近的上空,亮起幾發紅色信號彈,匪砲又突然停止射擊。

依我的作戰經驗,判斷剛才的匪砲,一定是攻擊(登陸)準備射擊,接著將是延伸射程的「攻擊支援射擊」。

果然過了二、三十分鐘,嚨口至東一點紅方向,又亮起綠色的信號彈,此時不但砲聲又重起,而且是槍聲大作,匪軍真的登陸了!

就在這個時候,我在無線電中聽到第三連第一排排長楊展,向他連長(周名琴)報告,說匪軍在嚨口登陸,他的排與匪軍激戰中。

楊排因二十四日下午演習,有一輛戰車拋錨在嚨口海灘,拖救到深夜尚未拖起,致全排停在海邊,好像是預埋在沙灘上的伏兵。

楊排長是用營通信網向他連長報告,所以陳營長在車上也同時收聽到了。營長即刻向兵團司令官李良榮報告情況,並請示任務。

李司令官當即命陳營長派駐頂堡的戰三連向觀音亭山方面出擊。戰三連周連長即向李司令官作意見具申,說明戰車無夜視設備(現在的戰車才有紅外線夜視裝置),無法實施夜戰。但司令官決心已下。非周連馬上出擊不可!

第三連當時只有一個戰車第二排(排長李安定);第三排為營預個隊在西村;第一排在海邊激戰中。周連長只好跳上連長車,率第二排三輛車摸黑配合步兵出擊。

在敵前戰車不能開燈,地形又複雜,四輛戰車苦戰至拂曉,有兩輛掉在山溝中。一輛脫落履帶,三輛都不能動,只以車上機槍殲滅蜂擁而上的匪軍。戰鬥至為激烈!

三、虎威大發

二十五日黎明時分,匪軍登陸狀況大為明朗,金西激戰激夜,金東毫無情況。於是李司令官決心以我留置金東沙美的戰車第一連加入戰鬥,參加金西方面作戰,支援步兵第一一八師第三五二團反擊。

天剛亮,第三五二團團長唐俊賢,親自來找我,他大聲地叫我:「老胡,你接到命令了沒有?」「沒有呀,我沒有接到上級任何命令。」我說。

「剛才你營長打電話給我,」他說:「叫我轉達你,要你馬上將部隊帶到前半山向第一一八師指揮所報到。」接著他又說:「你戰車連先出發,我部隊馬上來。」

我連(欠在西村任營預備隊的第三排)車上待命,澈夜未眠,終於作戰機會來了!我即刻召集第一排排長楊溪、第二排排長張星隆,下達命令,隨即上車出發,大約上午六點十分左右,我們到達師指揮所,我跳下戰車,就看到師長李樹蘭將軍和我營長陳振威中校都在那裹,我劈頭就說:「報告師長,我車子停在外面,師長給我什麼任務?請指示。」

「你就沿這條路出去,向嚨口方向攻擊。」

「當面有多少敵人呀?」我問。

「大概有四、五百人吧,詳細情況還不清楚。」

我們一方面前進,一方面對前方可疑地區以火力搜索。到達西山時,就看到第三連楊展那排三輛戰車(即咋夜因拋錨而留在海灘的。)在戰車的四周有很多步兵,並插著紅旗,一時無法判明是友軍抑是敵人?因之我以機槍掃射,子彈一出膛,四周的步兵就高舉紅旗左右搖擺,叫不要打,我才知道是友軍。

我們又繼續搜索前進,這時候我發現海邊有匪雙桅帆一百多艘,我就向師長報告,我說:「當面那樣多船,我看匪軍有上萬人呀!」

「你說多少就多少,」師長在指揮所當然看不到,「看到就打,消滅了再說!」

這時我第一排排長楊溪就在無線電裡報告我說,嚨口方向發現有密集隊伍,正向我方前進中,問我是友軍抑是敵人?

我將潛望鏡轉向他指示方向一看,果然看到一群群密集隊伍,而且載看紅色臂章。紅臂章是匪軍愛用的標誌,於是我就下令各排展開,向匪軍攻擊,大發虎威!

真是難得發揮戰車部隊威風的機會,砲彈、機槍彈,如迅雷急雨,打得橫屍遍地,血染沙灘!

我連一面打,一面前進,將殘匪壓迫到嚨口與觀音亭山之問的凹地裡,我連據高臨下,凹地裡有上千匪軍,我官兵恨透了共匪,本來想將他們趕盡殺絕,可是霎那間,我想起他們可能也是被迫參軍,彼此都是黃帝子孫,何不放他們一條生路呢?於是我命令各排停止射擊,實施陣前喊話,勸其投降,地面的友軍也跟著喊話。

經過三番數次的喊話,並以機槍射擊警告,不投降只有死路一條。終於收到效果,匪軍官兵紛紛放下武器,跳了出來投降的有八百餘人。

四、海灘掃蕩

匪兵紛紛出來投降後,我命令他們退後十步,臥倒不許亂動,等待處理。隨後我同到戰車上,並命各排暗中監視匪俘的行動,同時用無線電向營長報告戰果,請營長向上級報告,派步兵前來接收匪俘。但是我們等到九點多鐘,還不見步兵上來接收匪俘,眼看潮水漸漸上漲,深怕海邊那些匪船利用漲潮,又逃回大嶝、小嶝去接運他們的後援部隊,必然影響大局,我便主動向營長建議,請准留一輛戰車協助第二○一師守備部隊監視俘虜,我即率其餘戰車直趨海灘,攻擊那些擱淺在海灘上的匪船。

從遠處看去,船上好像沒有人,當我們以槍砲向船上射擊,有一艘大船燃燒了起來,很多在船上的匪軍紛紛跳海逃生!我想那些人要不是匪幹部便是老「八路」,那才是真的匪軍呢,我命令各車以火力追擊以防逃逸。

幾輛戰車的機槍作地毯式的掃射,只見沙灘上匪軍紛粉應聲而倒,海水也被染紅,匪軍毫無還擊之力。很多匪兵又從海中跑回沙灘上來,跪下乞降。又看到一個穿黑色中山裝的青年,像是學生模樣,直奔過來高舉雙手,口噴鮮血,伏倒在我車前,見此情景,使我心軟,遂即下令各車停止射擊。

此時投降的匪軍約二三千人,我即命他們摘下紅星帽徽,解開上衣第一個鈕扣,將武器放在指定位置,然後哄他們在沙灘上臥倒,等候後送。據匪俘說他們是匪在海水中被擊斃的匪軍數以千計,第廿八軍之一部,指揮官是該軍副軍長蕭鋒,俘虜中未見蕭匪,可能被擊斃於海中。

是(二十五)日中午,海灘掃蕩告一段落,雖古寧頭那邊尚有匪軍,但我連各車油彈已罄,急需整補,遂奉命將俘虜交予步兵部隊,便率部回沙美駐地。當我車途經雙乳山叉路口時,第十八師師長尹俊將軍和我營營長陳振威中校攔車相迎。我跳下車來,只見尹師長一手拿雞腿、一手端一碗酒,往我嘴邊送,說道:「克華,來喝碗酒、吃支雞腿,今天你打得太好了!真勇敢!對你勇敢果決的作戰指揮,我非常滿意!」

「我不會喝酒,」我說,「我就吃這支雞腿好了。」

「喝一點、喝一點,這是慶功酒呀。」他硬要我喝。

我拗不過他,只好喝一口,便拿著雞腿啃起來。

「克華」師長又說,「在台灣我就聽說你很勇敢善戰,今天真是名不虛傳!怪不得你老團長緯國將軍要派你來金門。」

我再三謝謝尹師長和陳營長的誇獎,便帶著部隊繼續前進,回沙美駐地整補去了。下午又帶第一排攻安岐。

五、討回血債

二十六日,為徹底殲滅金西古寧頭一帶之匪軍主力,在第十八軍軍長高魁元將軍指揮下,我連與戰三連又作輪番上陣,參加反擊作戰。上午戰三連協力第一一八師攻下東一點紅和林厝之後停止前進。下午一時許,由我戰一連接替反擊任務,繼續向林厝以西攻擊。因為步戰通信連絡欠佳,我連推進很遠,尚未見步兵上來。這時營長在無線電中呼叫我,說南、北山為匪主指揮所,要我先向南北山攻擊,我就向目標攻擊前進。這時候戰事已發展到最高潮!忽然我連任營預備的第三排排長敖士德在湖南高地,以無線電呼叫我,說蔣經國先生蒞臨戰地指揮所,蔣先生指示今天下午,務必攻下匪軍南山、北山陣地,他犒賞五千塊銀元。

「你替我報告蔣先生,」我對敖排長說,「我一定要達成任務,並謝謝蔣先生的鼓勵。」

並要敖排長向蔣先生報告:「我連戰車已攻打了半個多小時,還沒有看到步兵部隊上來,南北山是兩座村莊,沒有步兵協同攻擊,很難奏效。」

在我向蔣經國先生報告後,不久胡璉司令官和我通話,胡司令官用敖排長車上的無線電跟我講話:

「你是胡連長嗎?我是胡司令官,我們好久不見,你還記得雙堆集的血債嗎?今天要討回來!今天也是你殺敵報國的好機會。」「我現在正在調整部署,部隊很快就會上來,請你好好支援作戰。」

「謝謝司令官,」我說,「我一定配合得很好,請你也不要顧慮部隊的傷亡,督促部隊趕快上來,要不然天黑了,攻不下南北山,會辜負蔣經國先生的期望。」

「胡連長,你不要誤會,」司令官說,「我決不是為著部隊的傷亡,而是正在調整部署,馬上就到。」

司令官和我通話之後,約半小時,就看到步兵部隊分六路縱隊上來,在戰車旺盛火力的支援下,攻擊匪軍的外圍據點,匪兵紛紛逃向南山、北山的核心陣地。

我們戰車即領導步兵追擊,發揮其最猛烈火力,終於在那天(二十六日)下午,攻下了南北山。當年蔣先生親臨戰場,對士氣鼓舞收效很大。

南山、北山攻下之後,匪軍主力摧毀,部份殘匪尚沿戰壕向西海岸最後一線陣地撤退,未及撤退的匪軍,全被我步兵俘虜,這次俘虜處理非常迅速。

步戰協同,這一仗打得很漂亮,戰車發揮了最大的火力與衝擊力,不但不辜負蔣先生的期望,也如胡司令官的話,討回了雙堆集的血債!

六、金門之熊

第三天為(二十七日)因步兵部隊已有足夠的力量,消滅竄藏於西海岸的殘匪,所以上級沒有派我們戰車營出擊。各連苦戰了兩天兩夜,作戰官兵可以休息休息,保養與補給人員,也可利用時間保養車輛和整補,以備迎接更大的戰鬥,防備匪軍吃了大敗仗,不肯甘心罷休。十月二十八日,東南軍政長官陳誠將軍到達金門,在羅卓英將軍、李良榮將軍、胡璉將軍與裝甲兵司令徐庭瑤將軍的陪同下,在金門中學大禮堂召開作戰檢討會。在檢討會上,陳長官就評定「金門大捷」我戰車營,厥功甚偉。我們覺得很光榮,也很高興!但我們戰車營是配屬於第十二兵團,兵團長官們指揮有方,友軍間的密切支援,始贏得這空前的大捷。李良榮將軍的第二十二兵團部隊的堅苦作戰,也是功不可沒。

經過幾天的清理戰場和處理戰俘,到十一月五日,第十二兵團在金門舉行慶祝大會,各部隊均派戰鬥英雄與代表參加,戰車營派我率領楊展、楊溪、鄔利先及張國標等五人參加盛會。

大會由胡璉司令官主持,他訓話時竟向台下喊:「胡連長!」當時我們都不知道他在喊誰?不知道他喊那一位「胡」連長?所以我沒有回答他。接著他又指名喊道:「胡克華連長!」我聽到他叫我的名字,才答應「有」。他就叫我帶戰車營五位代表上司令台去,然後他就當眾介紹說:

「胡克華連長,是我們過去在雙堆集並肩作戰的老戰友,這次在金門又並肩作戰,大建奇功。我們大家這次親眼看見戰車營的縱橫掃蕩,勇猛無比!大家想想看,應該給他們一個什麼綽號才好?」

台下的英雄們一時想不出來,司令就說:「我提議——贈他們一個『金門之熊』的綽號,你們說好不好?」

「好、好、好!」台下一起同答,接著就是一陣如雷的掌聲!真是一個動人的場面,我既興奮又感動!

「金門之熊」的綽號,就這樣給了我們戰車營,還頒一面「金門之熊」的榮譽旗給我們,那面旗現在還存放在部隊的隊史館裡。

金門大捷的第二年(民三十九年)三月三日裝甲兵節,裝甲兵副司令蔣緯國將軍親自陪同蔣夫人,前往金門,為我與周名琴連長頒佩「寶鼎勳章」,並代表司令徐庭瑤將軍頒贈「金門鎖鑰」金手牌各一塊,令我倍感光榮。

歲月悠悠,一霎眼己三十年!然而那是我有生以來對國家貢獻最大的一次,也是我畢生最感光榮的一次作戰。

於今我雖已退役,從事建設工程,略有成就。如一旦國家需要我的時候,我隨時準備報效國家。

資料來源:國防部史政編譯局(民68.10.25),「古寧頭大捷三十週年紀念特刊」,臺北:國防部史政編譯局,P.239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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