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痛苦寫詩的將軍—敬悼將軍詩人金軍

麥穗

雖然金軍四十餘年軍旅生涯中,

大部分在轉戰千里、槍林彈雨中度過,

但並沒有影響他對文學的喜好,

除了每日以散文筆觸寫戰地日記,

更以詩來記錄戰爭的悲慘。

一、

年前在報上讀到一則「詩人金軍謝世」的消息,報導說:「筆名金軍的軍中詩人劉鼎漢,十一月二十七日辭世,享壽九十一,公祭將於十二月十五日上午九時三十分在台北市第二殯儀館景仰廳舉行。」對於這則輕描淡寫,短短五十七個字的報導,我感慨不已。因為謝世的並不是一位普通的「軍中詩人」,而是官拜中將的「將軍詩人」。自從民國六年(一九一七),胡適發表〈文學改良芻議〉,開始「嘗試」新詩寫作的詩人何止萬千,但其中將軍官階的詩人,據筆者所知大概只有金軍、公孫嬿、汪啟疆等三位(大陸地區不詳)。不但是鳳毛麟角,而且都是卓然有成,享有盛譽。因此以「軍中詩人」名之實嫌平淡(詩人評論家謝輝煌語)。

    關於金軍,在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出版的《中華民國作家‧作品目錄新論》第二冊一七三頁金軍篇中的作家小傳載:「金軍,男,本名劉鼎漢,號若我,湖南酃縣人,民國前一年生。軍校七期,美國陸軍參大特一期畢業,歷任排、連、營、團、師、軍長、副司令等職。早已退役。金軍一生戎馬,他的詩在風格方面,重視民族的情感,簡潔樸實、雄渾有力;它的形式是動的、自由的、不拘格律和教條。金軍的詩雖然充滿了戰鬥的氣息,但在文字技巧上並不流於口號,充滿了抒情的意味。來台後已較少寫作,專心從事書法和繪畫的研究。」

    金軍十八歲考取黃埔七期步科,畢業後自排長幹到十八軍軍長,來台後曾擔任金門防衛司令部副司令官。一生戎馬,參加過無數戰役,如剿共時期的江西剿共、西安靖亂等。抗日戰爭時期:淞滬羅店之役、黃河氾水口之役、長沙二、三次會戰、衡陽會戰。國共內戰時期曾轉戰於各戰區。退守台灣後更曾參加了著名的古寧頭戰役與八二三砲戰。真可說是無役不參,功業彪炳了。

二、

    雖然金軍四十餘年軍旅生涯中,大部分在轉戰千里、槍林彈雨中度過,但並沒有影響他對文學,尤其是詩的喜好。戎馬倥傯中仍不忘寫作,除了每日用散文般簡潔、質樸的筆觸寫戰地日記外,並以詩來紀錄戰爭的悲慘。民國七十六(一九八七)年七七抗戰紀念日那天,台北《中央日報》副刊曾刊登了金軍的一篇〈一個軍人的歷史紀錄——詩及日記〉,這是金軍近年來唯一在報紙,副刊上發表的文章,內容除一首〈碑〉的詩作外,尚有抗戰時期所寫的八篇日記,包括第一部分:民國三十四年六月長衡會戰日記;第二部分:民國三十四年八月十日日本無條件投降日記,彌足珍貴。茲摘錄日記第一篇如下:

 

六月二日 星期五在湘會營田

古閏四月十四日  晴

戰鬥仍在汨羅江進行著

我二九五團壓迫敵人——收復歸義,南渡河頭塘。

整飭作戰事宜。

晚上得知敵的番號有五個師團——三十四、四十、五十八、六十八、一一六師團。

告官兵書。寫〈戰爭,向我們來了〉詩一首。

 

    從這篇長衡會戰時所寫下的日記中,我們可以看到詩人在戰地生活的一般。他除了指揮、整飭作戰事宜,更要偵察敵情,瞭解戰況。而在如此緊張激烈的戰地生活中,他仍不忘寫詩,除了〈戰爭,向我們來了〉外,還有許多動人的戰地詩篇,都是在這種環境下完成的。抗戰八年他寫了厚厚兩本日記,至今仍極完整地保存著。而詩則先後於民國三十八年(一九四九)四月及民國三十九年(一九五○)九月,在台灣結集為《碑》及《歌北方》出版。

三、

    金軍的第一本詩集是民國三十八年由「詩木文藝社」出版的《碑》,在張默編著的《台灣現代詩編目》中,是台灣光復後個人出版詩集最早的一本,接著是葛賢寧的《常住峰的青春》,第三本又是金軍的《歌北方》,因此金軍可以說是台灣光復後,第一個將作品結集投入詩壇的先鋒。《碑》收詩二十四首,寫作日期自民國三十三年(一九四四)六月,至民國三十四年(一九四五)八月日本無條件投降為止。這是抗日戰爭中最艱苦的一程,詩人在親身經歷下,用詩紀錄了這段戰爭的慘狀,因此他認為這不是詩而是痛苦。他在《碑》集中的序詩中寫道:

 

  我底詩

  是我痛苦以後

 擠出來的痛苦

 而不是詩

 而是痛苦

 

  這些痛苦的生活

  是我和伙伴們

 在大戰期中經歷過的

 那戰壕裡緊迫的呼吸

 那炮彈在空中的呼嘯

 那衝鋒前的號角

 那死傷者的叫喊……

 

    詩如果是痛苦以後擠出來的痛苦,是戰壕裡緊迫的呼吸,是砲彈在空中的呼嘯,是衝鋒前的號角,是死傷者的叫喊,該有多悲壯。台灣早期曾經風行過戰鬥詩,可惜都流於口號、八股,毫無戰鬥之真實感,大概那些詩作者都沒有真槍實彈上過戰場之故罷。金軍在其序詩的後段表達了出版《碑》這本詩集的主旨:

 

  而現在

  這些伙伴們

 大半為祖國爭自由

 而勇敢地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我是他們當中未死的一個

  (可是,我也經過了百數次的死)

 

  現在,記述這些生活

 死者的姓名,戰爭的地點,年月

 這是我的義務

 這也當作死者的紀念碑

 這碑文

 也記下了戰爭殘酷的史實

 也記下了戰爭不人道的行為

 然而,我們這次大戰

  是以殘酷反對殘酷

 是以不人道反對不人道

 

    有人說《碑》是一部獻給作戰的伙伴,也是獻給自己、獻給歷史的史詩。但是筆者認為《碑》應該是一部寫抗戰的史詩。雖然收在集子裡的詩,在時間上僅僅一年二個多月,而戰場範圍也大都在湖南地區,但並未減損其對歷史的重要性,因為這段時間是抗戰勝利前的關鍵時刻,瀟湘地區更是抗日戰爭中重要的戰區。何況詩人在每一首詩前,都附有一則少則十數字,多則數十字的序言,不但能引導讀者進入詩境,也是史實的註解。茲列舉三則如下:「一九四四年六月廿五日,我們奉令晝夜兼程通過敵之後方,側擊由平江南下,增援衡陽主戰場會戰之敵——日軍廿七師團。」這是詩〈夜行軍〉的序言。「一九四四年七月廿四日,我軍攻擊大江邊敵人,兩日不下,我敢死隊百餘,陳象初連長率領,夜間終攻破之,得獲敵輕重機槍廿餘挺,擲彈筒十餘具,步槍兩百餘枝,敵乃反攻,陳連長負傷不退。」這是詩〈槍,交給我吧!〉的序言。「我們戰岩前,俘獲敵三十四師團砲兵中隊軍曹一名——黑田正沼。」這是詩〈俘虜〉的序言。

    金軍的第二本詩集《歌北方》,是詩人另一方面的呈現,除了少數抒寫國共內戰的詩篇,如〈鄉村〉、〈泥土〉外,大多數是屬於無關戰爭的抒情、敘事詩。從這些詩中可讀到詩人對北方農村的懷念和對社會的關懷,如〈驢子與牛〉詩寫道:「泥土/在犁尖下開笑//它笑落了/黑驢的眼淚/也笑落了/黃牛的眼淚//春風一吹/那眼淚浸濕了土地/就會長出金黃色的麥粒//那麥粒/粒粒皆辛苦。」可惜金軍出版《歌北方》後,就不見有新著問世。

    金軍隨軍來台時任十八軍十一師師長,最早駐紮在基隆,後移防宜蘭,因為本身愛好文藝,又無官長的僚氣,頗受愛好文藝的軍中青年敬慕,他也以親切和藹的態度加以鼓勵,當時軍部及師部中有不少後來成為名家的青年軍中作家,如小說、評論家姜穆,小說家吳東權、田原,散文家周嘯虹、詩人銀喜子等,都曾受到他的鼓勵。

    在著作方面,除上述《碑》及《歌北方》兩本詩集外,其他尚有《戰爭論》、《戰略問題之研究》等多種軍事論述著作。

文星隕落,詩翁遠去,謹以此文敬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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