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羅店（火線下散記之二）
今天要上火線了，我們有說不盡的愉快。
傳說是向羅店方向進發。
這次的前進，是在黃昏時候，晚霞浮在天邊。
我們匆匆地走著，走著，向著前面的樹林，向著前面的村落。
公路上的彈穴像蜂窠似的，炸毀了的汽車，炸死了的人們，幾十公尺又是一個。我們經過了一段炸燬的樹林，一座炸坍了的橋樑，那時就有些輕噓的機關槍子彈從前面橫掃過來。我們知道，這就是火線了。
…………………………
我們在戰壕裡很清晰地聽得敵人後方轤轤的車輪聲，燈火也一明一暗的。另一個弟兄很興奮地對我說，『敵人也在增加援隊呢。』
午夜，炮聲震驚了我們。砲彈都在頭上越過，我們聽得砲彈出口急促的聲音。一閃，一閃，又是一閃、有打過去的，有擊過來的。
大家都覺得天地在閃爍，活動，搖撼，立刻就會翻倒似的，每個人都是相顧無語。
『命運』在我們頭上徘徊，我們顧不得那麼許多，我們躲在掩蔽部裏，僅留幾個監視哨在外面。可是我們能辨別各種子彈的炸裂聲。
好像首先砲彈落在警戒陣地上去，一顆顆地炸裂了。偶爾伸出頭來，從閃閃的光芒中，就可看見一株株的樹飛向天空，截成片段，又墮下來，看見一隻隻鐵帽，一片片軍服，一塊塊血肉都在飛舞。
逐漸地打向我們的陣線來，眼前一黑，一顆榴彈炸裂了，一塊東西鏘鏘地在我的耳旁擦過，誰也不相信自己不會受傷，又是一黑，又是一黑，耳膜震痛異常，漸漸地聞到了濃厚硫磺氣息。
我們這塊地區都被炮火蹂躪了，堅固的工事燬完了，可是我還聽到有這樣斷續的聲音：
『各人把 — 手榴彈蓋揭 — 開 — 準備 — 敵人步兵的衝鋒。』
我睜開眼睛，扔下臉上的泥土，撫摸著身軀，知道生命還沒有離開自己，但我總不相信還有人的存在。
炮火並不稀少、不過舉起炮口打向後方去了。我們等待著，等待著。
東方已成魚白色。
四週的鐵帽子出現了，敵人的機關槍已臥在前面的土堆上開始向我們掃射了。我們看見敵人的衝鋒隊、像螞蟻般地衝了上來。於是我們的機關槍憤怒地叫了，步槍也叫了，迫擊砲彈流星般地落到前面去，我們看見黃色軍服有背囊的敵人，有的中了彈伏下去，可是我們的副防禦 — 鐵絲網 — 的附近已有了幾個鐵帽子了，他們好似死屍一般地臥在那裏，我舉起手榴彈，正中了他們。
『前進！前進！反攻！反攻！』
我們走出了戰壕，旋風般地衝過去！
敵人野貓般地捲著尾巴退卻了！
這時候我失去了人類的同情，我們好似大海裡洶湧的浪濤，無論前面是些什麼東西，我們也要澎渤地去淹沒它。
有兩個日本兵跪在地上求饒，放下他的三八式步槍，舉起兩隻手，不管他是否有求生的渴望，我們也給他一刺刀，我們再跳過一個彈穴，又是一個彈穴，一具具的死屍在我們腳下踐踏。
我們這樣餓狼似的緊跟著敵人，已是到達了敵人的陣地。差不多我們與敵人同時到達的，這樣敵人第二線的機關槍也不能放了。我們幾顆手榴彈就可清除這一線的戰壕。
這樣的慘殺，這樣的怒號，我們是報仇、是雪恥、是洩憤，是保衛祖國疆土，是保護中華民族的生命。
太陽出來了，鮮紅地昇出地平線，比平常大，比平常紅，大地也成了血的世界。我們無力地疲乏地荷著槍浸在血泊裏，可是敵人的炮火增加了我生命的力。於是我們重新做工，重新放哨。
敵機來了，炮火也來了！可是我們不在意，就是彈道很低伸的話，我們不過低低頭而已。（刊登於陣中日報）
一九三七年十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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